《汉字更动：中国语文当代性的发祥（1916-1958）》真实 勾引，钟雨柔 著，生活·念书·新知三联书店，2024年3月。
从汉字更动内里起程，改进中晓谕写系统
汉字是中华英才的瑰宝。2017年的热播电视节目《国度矿藏》第一季第一集就高大先容了被誉为“中华第一古物”的石饱读。石饱读传自先秦，共十面，上刻有籀文，是中华笔墨的活化石，当之无愧的镇国之宝。借拼死护卫石饱读的北宋文讼事马池之口，节目论述了一个似乎很容易接受的兴味：“许多东谈主都说咱们中原民族莫得信仰，可其实咱们的信仰就是我方的笔墨和历史。”
看成信仰，汉字不仅承载了中原历史和文化，何况建构出了一个带有宗教意味的机制，并皎洁化了一个基本不雅念——中华笔墨不曾断裂、中中语明滚滚而至。咱们于是有有余的意义为我方的笔墨骄横并由衷于我方的文化。石饱读的故事以及对于汉字的看似不言自明的兴味皆备俘获了21世纪的年青不雅众，关联词荧屏前后的不雅众们就怕想不到的是，短短一个世纪前，中原民族对我方的笔墨和历史之信仰几近坍塌，中华英才的瑰宝险些面对没顶之灾。一场让东谈主诧异的、重兴旗饱读的汉字更动曾真实发生，辐照险些半个20世纪，组成了一场东谈主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讲话和笔墨更动。
《汉字五千年》（2009）海报（局部）。
这场寰宇弥远的更动梗概断然被东谈主渐忘，但它在退出集体意志的历程中倒也留住蛛丝马迹，供东谈主考古。最紧迫的两项“古迹”鉴识是汉字的繁简之分以及接济汉字学习的汉语拼音。汉字简化是中华东谈主民共和国的笔墨改进计谋，旨在裁减汉字学习难度，表面上是向拼音笔墨过渡的第一步。而拼音既是汉字更动的基本准则，亦然中华东谈主民共和司法定的罗马化拼音系统，以致一度成为国度意志形状。从字面贯通，拼音即“拼写读音”，它不单是是接济汉字学习的记音系统，也不错是取代汉字的拼音笔墨。
固然汉字更动在周恩来总理1958年的讲话《现时笔墨改进的任务》中戛然中止，但它语音中心目的的图章于今仍明晰可见。所谓语音中心目的，即系统性地把讲话凌驾于笔墨之上的意志形状。需要证明的是，讲话凌驾于笔墨之上在古今中外都有前例，然则当代语音中心目的辞世界界限内的发酵奉陪了书写本事的新发展，见证了语文学和讲话学学科此消彼长，又同期被20世纪的更动洪流裹带，对形塑中国文学与文化当代性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汉字更动为什么发生？它若何发生和发展，又若何影响中国当代书写、文学与文化？汉字更动若何中止？征询的开首要追忆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对于汉字的话语转型，其依然的民族瑰宝地位一落千丈，被当成了民族负累。依然被有趣中国的发蒙念念想家们（如培根、约翰·威尔金斯、莱布尼茨）夸赞具有跨文化属性和超语音的正当性的汉字，似乎今夜之间成了断绝擢升识字率的拦路虎，有碍民主科学发展的绊脚石。中外常识精英皆声诛讨，国宝一时候变成了“无声的”、无生命的，亦无价值的书写系统。
《“字”从碰见你》（2022）海报（局部）。
对汉字评价的话语休养间，汉字更动似乎发生得理所应当。鲁迅如是发挥：“汉字是古代留住来的宝贝，但咱们的祖宗比汉字还要古，是以，咱们更是古代传下来的宝贝。为汉字而毁掉咱们，如故为咱们而毁掉汉字呢？这是只消还莫得丧心病狂的东谈主，都能够随即回报的。”破除汉字、取用字母俨然成了当代性的基本条目，再次套用鲁迅的说法：咱们尔后简直唯有两条路，要么抱着汉字而死掉，要么舍掉汉字而糊口。关联词历史告诉咱们，汉字更动还有第三条路，即从汉字更动的内里起程，改进中晓谕写系统，联手文学更动并为之注入新的能量，以叫醒阿谁“无声的中国”。
汉字更动发生昔时的四次拼音化
当代汉字更动发生之前，被以为有四次拼音化的前例。第一，中国小学传统的反切；第二，受梵文启发的注音字母；第三，明清以降，由耶稣会和新教宣道士创制的、接纳拉罗字母的拼音决策；第四，晚清出现的一系列切音、速记、简字和注音字母畅通。有必要补充证明的是，千年来有不计其数的小学家、僧侣、宣道士在汉字拼音化的问题上作念出了种种各样的奋勉真实 勾引，然则他们当中鲜有发出废汉字这么决绝的呼声。他们创制的繁多拼音决策无一例外地是看成学习汉字的接济器具而出现的。关联词这并不妨碍汉字更动的旗头们如赵元任、黎锦熙、倪海曙，把以上四种拼音化前例看成20世纪汉字更动的先声。
领先，反切法使用两个汉字，取第一个字（上字）的声母，取第二个字（下字）的韵母、声调，有韵尾的时候还要包括韵尾，将两部分拼在一齐，从而得到第三个汉字的读音，是以被以为是第一个系统的拼音智商。反切法对汉字的使用是纯的确，相似的声母和韵母不错使用随心汉字来代表，只消高下字能组成需要的音节。反切法发祥于东汉，当时释教甫入中国，故有学者以为反切正是为翻译梵文佛经而发明的。隋唐以来，韵书开动多量使用反切来给汉字注音，比如陆法言的《切韵》（601）。
记录片《汉字》（2017）剧照。
其次，唐代开动出现的字母拼音决策，到宋代得到进一步发展。唐末僧东谈主守温创制三十字母，固然这些字母仍以汉字形状出现，依反切法取声母，但守温配置了汉字与声母一双一的关联，亦即“汉字字母”。守温系统里汉字和声母的平等性，相较反切法，在拼音化汉字的路向前进了一大步。
再次，基督教宣道士前仆后继地创制的拼音决策。明末，耶稣会宣道士利玛窦（Matteo Ricci）和金尼阁（Nicolas Trigault）率先尝试用拉罗字母拼写汉字。利玛窦的决策由另两位耶稣会教士罗明坚（Michele Ruggieri）以及郭居静（Lazzaro Cattaneo）协助完成，含26个子音和44个元音，最终抑制录于《西字功绩》。利玛窦厌世后，金尼阁将他的决策精减到20个子音和5个元音。固然明末的拼音决策对时东谈主颇有启发，比如引得方以智和刘献庭开动念念收用用字母的益处，然则这些决策最终也仅是异邦东谈主学习汉字的器具。
继耶稣会士后，新教宣道士开动多量创制并输出以拉罗字母拼读中国各方位言的《圣经》译本，我称之为“字母体方言《圣经》”。自1852年出书第一部字母体闽南语《圣经》后，新教宣道士打马字（J. V. N. Talmage）、丁韪良（W. A. P. Martin）、汲约翰（John C. Gibson）、马士曼（Joshua Marshman）、马礼逊（Robert Morrison）、麦都念念（Walter Henry Medhurst）、郭士立（Karl Friedrich August Gitzlaff），以及托马斯·巴克利（Thomas Barclay）等分娩了多量的《圣经》译本，使用的讲话既有官话也有方言，使用的笔墨既有汉字也有拉罗字母。据不皆备统计，仅1891年到1904年间就至少有137870册种种各样的中译《圣经》问世，读者甚众。其中，字母体方言《圣经》很是值得扎眼，不仅因其是用拉罗字母进行扫盲的第一次尝试，更因为它给当代中文写稿注入了新的、字母的、方言的瞎想力，催生出了新的作品。更值得玩味的是，切实行行方言拼音化的字母体方言《圣经》不期然地揭示了当代中国语音中心目的转向的内在局限，亦即以方言为主体的字母书写与尚待成立的民族文学之间不可统一的矛盾，此为后话。
而20世纪汉字更动全面爆发前，终末一次尝试汉字拼音化的畅通是晚清的切音字畅通，它于民国初年演变成注音字母畅通。两场畅通在不同进程上鉴识受到了欧好意思宣道士和东洋言文一致畅通的影响，但均未明确建议破除汉字的诉求。第一个提议用拉罗字母为汉字拼音的中国粹者是卢戆章。看成厦门东谈主，卢戆章有契机构兵到一些字母体中文《圣经》，其中就包括前文提到的字母体闽南语译本。卢戆章对宣道士们接纳的正字法进行了简化，编纂了一系列切音字教科书，如《一目了然初阶》（1892）、《新字初阶》（1893）、《天劣等一切音新字》（1895）。这些教科书引发了切音字畅通的分娩力，一宽广汉字拼音化决策随之瓦解，包括吴稚晖的“芽菜字母”、蔡锡勇的《传音快字》（1896）、力捷三的《闽腔快字》（1896）、王炳耀的《拼音字谱》（1897）以及沈学的《盛世元音》（1896）等。但这些早期教科书都未能大规模传播，影响有限，直到王照的《官话合声字母》（1900）和劳乃宣的《合声简字》（1905）。
清末拼音决策琳琅满目，有的取用速记法，也有用日文化名，天然也有拉罗字母，但必须重申的是，尽管统共决策都抒发了对汉字言文不符的不悦，但鲜见对汉字统率的正面挑战。卢戆章在《一目了然初阶》里的抒发卓越接近其后以拉罗字母代替汉字的意见，但也并未建议废汉字的标语。即等于1910年严复代表资政院建议为切音字畅通“正名”，要求改切音字为“音标”的讲演书也并未意见废汉字。最接近其后汉字更动诉求的要数远在巴黎的《新世纪》同仁，意见同期破除汉字汉语，代之以万国新语（即世界语）。但清季的激进意见，直到民初都未信得过撼动汉字的正当性，万国新语一片的意见与其说是彰显当代语音中心目的的威慑力，不如说是对中国笔墨和讲话缺少宽广性的双重惊恐。
对《新世纪》激进意见建议最严正反对确当数章太炎。值得玩味的是，章太炎一面捍卫汉字，一面追求古音，在《驳中国用万国新语说》中先容我方基于“古文篆籀”的切音决策，最终成为民初读音统一会核定的注音字母决策（注音象征）的基础，于1913年认真通过。所谓注音象征，顾名念念义是要为汉字注音，进入新时期的汉字俨然安全无虞，切音畅通至此画上句点。关联词，切音并不是汉字拼音化的终曲，汉字更动正要拉开序幕。
用“国语罗马字”书写的“国语文学”？
本书遴荐在清季笔墨改进之后开动，意欲彰显的是当代中国的语音中心目的转向与20世纪前的中国拼音化畅通的中枢区别。问题的要道不仅在于汉字看成器具的存废，更紧迫的是若何评价基于汉字滋长出来的文本、文化与常识论。进入20世纪，对汉字的敌意有增无已，任何与汉字有关的学问与传统，从韵学到验证学，从儒家经典到格致之学，都随之贬值。
《“字”从碰见你》（2022）剧照。
鲁迅有个因时制宜的回首性意见：“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异邦书。”天然，鲁迅为拉丁化畅通写过多篇著述，凡是悦目细读深究的读者都会发现一个比全盘诡辩汉字与汉字文化丰富得多的态度。关联词不可诡辩的是，当代中国的笔墨危急确乎威逼到了中华常识传统，似乎汉字与中中语化都将被历史摒弃。用语音中心目的的标杆来丈量汉字之曲直似乎只可得出一个论断：汉字看成书写本事，在记录讲话、再现声息和传递信息各方面都是分歧格以致毫无价值的。当代科技放大了书写拼音化的需求，笔墨更动的责任就在于给原来“无声”的汉字赋声，进行拼音化升级。于是乎，以汉字更动为己任的中国常识精英将汉字拼音化的历史前例收编入汉字字母化的更动征途，建构了一个新话语——汉字历史似乎本就呈现本事化、拼音字母化的趋势，且断然为语音中心目的的全面转向作念好了准备。
对于汉字拼音化前史的话语准备于1926年认真完成并登上海外舞台。是年，费城举办世界展览会，同期挂牵好意思国开国150周年。一张来自中国、题为《国语四千年来变化潮水图》的作品（以下或简作《演进图》）于5月31日呈交展会。由驰名语文学家和罗马化畅通首席史官黎锦熙绘画，这张图绽开大合地神情了中国笔墨和讲话从公元前1800年开动的历史，并瞻望中国语文在20世纪的发展，前后跨度近四千年。大图历数从“丹青文”、大小篆一直到草书的束缚演进的字体，发挥外来潮水若何影响中国语文的发展，强调梵文释教经典和西方文学的作用，还小心心出汉字的拼音决策，包括前述统共四个前例，很是提到明清宣道士的罗马字决策。大图的论断是，中国讲话笔墨四千年的“变化”将最终进化为以“国语罗马字”书写的“国语”。如是之，有着四千年历史的中国讲话笔墨被塑造一新，高大亮相海外舞台，庆祝一个国度（好意思国）以及一个国语（中国国语）的出生。
《“字”从碰见你》（2022）海报（局部）。
黎锦熙的跨语际实行了然于目。与英文标题里的“Chinese”对应的实质包括中国历捉刀墨、拼音决策、文学文学，它们最终都被划归于“国语”限制。这张《演进图》以国语与国语文学的分娩为例，生动明晰地展示了讲话若何凌驾于书写之上的话语建构。特兴味的不单是是这张嘻是图的大图让咱们亲眼看到建构民族国度讲话的每一笔若何勾画，更书不宣意的是，它将一个民族国度的语文摈弃到更大的世界图景，即海德格尔所谓的“世界图像”（Weltbild）当中。若是说世界博览积蓄拢起来的来自世界各地的图像让这个世界能以一定步骤被再现，那么也正是这个再现的世界步骤激活了世界各个边缘的图像，让它们所代表的民族国度有了正当性。中国国语是且仅是其中一例。
兼职学生是以，黎锦熙的《演进图》一面展示，一面也被当成国语与国语文学的蓝图。四千年来悠远繁杂的文的传统在被灵验组织成一幅“世界图像”的历程中，将语音中心目的看成语文进化的主导力量生动明晰地呈现出来。黎锦熙为国语卓越文学的线性发展赋予脸色和体式，连气儿全图的是一条绿松石色的河流，不计其数的小河向它汇聚，直到20世纪初酿成一条“言文一致”的大河，让东谈主不成不空料想日本明治维新时期的同名畅通。最终，大河一齐奔流，留在死后的是赶不上进化潮水的“各体汉字”（笔墨史）、“种种古体文”（文学史），而大河的出海口，即潮水进化的至极，则是用“国语罗马字”书写的“国语文学”。历史的闭幕宛然就在咫尺。
语音中心目的的诱东谈主之处不仅在于那综合的、东谈主造的、誓将世间统共书写都字母化的世界图像。语音中心目的的二律背反决定了综合、步骤井然以致优雅的世界图像势必与具体、众声喧哗、反归拢目的的抒发共存。是以语音中心目的的应许伴跟着它的暴力，向统共东谈主许愿能发出我方的声息且被听见。本书要讲述的正是汉字更动的志士们若何被语音中心目的卓越二律背反诱导的故事。他们满怀柔软地插足更动潮水，渐渐发现语音中心目的的内在局限，然后在其二律背反的作用下瓦解、接受并探索语音中心目的的变异，以期完成更动伟业。而恰正是对汉字更动的由衷、对语音中心目的卓越二律背反的握着，使得一个反叛语音中心目的的汉字书写学成为可能。汉字更动的尾声所揭示的兴味让东谈主惊讶却又理所应当：对语音中心目的的表面性批判必须从它的里面滋长出来，对它的反叛必须从对它的服膺开动。
注：本文选自《汉字更动：中国语文当代性的发祥（1916-1958）》，较原文有删省修改。标题为编者所加。已获取出书社授权。
原文作家/钟雨柔
摘编/何也
剪辑/张进
导语校对/贾宁真实 勾引